《我本贤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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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在殴打父亲。
烛光投射下,墙上的影子极为庞大。
又一次被发现了。他从门缝中偷窥。
父亲吸烟时一定要躲着母亲的,今日没躲过。
影子的动作,男人沉浸在绿鸦膏带来的无忧无虑之中,女人发了疯般地往男人身上殴打。父亲的影子脸上带笑,仿佛那些拳脚能加深精神上的愉悦。
击打声原始并血腥,伴随残留的淡淡甜香。他透过门缝闻见烟气,轻忽柔软,他屏住呼吸,不想闻见家中这为数不多的美好味道。
殴打结束,第二段是母亲的哭声。
哭声一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,仿佛刚才被打的是她自己。他走出去,抱住母亲。母亲说他不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孩子。
烟散了,愉悦过去,父亲醒了,需要更激烈的东西代替绿烟。
巴掌、腿脚、拳头、能扔的东西,比她的殴打更为猛烈地反击在她身上。他想化作一面墙,抵抗所有攻击,然而他被一巴掌扇碎了。
他的家人除了互相殴打外,平日总是不说一句话。他和父亲之间除了殴打外,也总是不说一句话。
母亲藏起家中所有财物。父亲打他,逼他说出藏在哪里。他被打得歪头跛脚,母亲也不拿出一枚铜板。
母亲带他进山,收割草药、藤果,与市集的姑姑婆婆换来碎布。母亲教他缝制布包、桌垫、屁股垫、假书,缝合好了再拿去市集卖掉。
母亲会写名字。他学得不好。每次从市集赚来的钱,母亲会给他两枚铜板,由他决定要不要施舍给父亲。
他十岁时懂得做饭,母亲离开了家。
他拉住母亲的手,希望她能带自己走。母亲抽离了手,他留在原地,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孩子。
女人的背影远去,没有回头。他回了头,看见蹲在炕头的父亲看着他。
父亲低下头,用小刀将手中竹管烧得漆黑的一头割掉,塞进新的绿烟碎末,点燃,舔着竹管深吸一口,湿润糜烂的嘴唇往前撅,尽力含着。
包裹绿鸦膏的是竹片,竹片烫弯卷成小指粗的管,一头塞进绿鸦膏,点燃时从另一头吸,完全燃烧后雪白的烟气和甜香味就会散发出来。彻底烧尽的绿鸦膏剩下的是鸦黑色的浆状物,粘连性极强,冷下来会将竹管的口完全封堵,再吸需要割掉被封住的一截竹管。
浓浓的一口完全咽下肚,父亲咧开嘴,烂黄的牙齿稀碎恶臭,嘴唇血肉糜糜,散发一股清甜的香味。
他的家乡是绿鸦膏的种植地,种出来是卖给别人吸的,不是自己吸的。
父亲翻箱倒柜,连买竹片的钱都找不出,家中米缸空了。
他收集父亲割下来的每一截竹管,刮下绿鸦膏烧尽后的残留物,放到锅中加水煮开,煮成一锅极香的黑色浆水。他用树枝沾一点浆水,涂在布头边缘上,每块布头粘连到一起,变成一大张。
他缝好的布头卖不出去,绿鸦膏粘成的布垫没有缝,而且很香,卖得很好。
他用赚来的铜板煮了稀粥,灌进父亲嘴里。他太用力钳着男人的嘴,钳得嘴唇碎块往下掉落。
母亲离开的半年后,绿鸦膏的种植田越来越少,这个家乡的人也越来越少。掌管田地的几个老爷都走了。
他常远望荒下来的田地,找到还没走的老爷,祈求分一块田给他。
老爷没说话,摸摸他的头顶,摸摸他的脸,掐他的肉,摸他的脖子和胸口。
外面马上乱了,越国要打起来了,老爷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一块走。他说不愿意。
父亲翻了整个家,翻出藏起来的钱。买了一块红盖头盖在他的头上,将他推上花轿。
花轿直接往城外走,他在盖头底下看着自己的一双手,指甲缝塞了一点绿鸦膏残末,黑漆漆的。
他扯下红盖头,看见自己远离家乡。仔细闻空中,鼻子里没有味道。
他经常感到很饿。车子像个笼子,他没有办法自己弄东西换钱或是做吃的。
车子终于停下,他被人带去一座暂住的地方。老爷开心,送来一桌吃的。他吃了一桌子。
躺在床上,老爷摸他的头,摸他的脸,摸他的脖子和嘴唇,摸到他撒尿的东西,老爷扇了他一巴掌。老爷不吸烟,没有烂掉的嘴的气味和父亲一样。
老爷很生气,丢下他。他第一次在街上过了一夜。
他记住老爷消失的方向,他知道老爷要去哪里,他也要去,老爷说京城是个好地方。
他偷钱买了粮食,追随老爷的车去好的地方。
他不知道怎么去好地方,只知道沿着道路走。母亲教过他辨认长在山里的草,能吃的,不至于饿死。
路上有人,他遇到人便问京城哪里走?有的顺路的人会捎他一段,给他不要的衣裳,他和平地渡过冬天。和别人一起赶路时,他的方向是正确的;和顺路的人分开时,他有了行李。
遇到的人越来越多,每个人都说越国坏了,开始打小城,南方乱了,不能待了。走了很久,总有人这么说。走了一年,还有人这么说。走了一年了,他居然还没有离开南方。
北方那么远吗?好地方那么远吗?母亲走了这么远的路,去到了好地方了吗?
他被偷了行李。他把路走得更快,只想快点去到好地方。
避战的人越来越多,他到处问方向,每一个回答他的人说京城也不是好地方。可他没有别的目标,眼瞎地跟着避战的人群走。
走到了一座非常大的城镇,周围人都说这是京城的大门,他想这就是京城了,他终于走到了。
可是不能进城,需要给守城的人一张写了字的纸,他没有,他进不去。
冬天来了。他不知道该怎么渡过这个冬天,北方太冷了。别人说这里叫太南,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,可他渡不过这个冬天。
他找不到零工,他说他不是女子,不招用他的人仍然觉得他太脏太瘦弱。
他和城墙根的乞丐成为一个互斗的团体,大家窝在一起取暖,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。
日头暖的时候,他去城郊的山里捡东西,捡了一堆却连一块干净点的吃的都换不来。这里的人看不上。他想换些不要的东西就好,这里的人不要的东西都非常贵。
让他欣喜的是,他发现北方人完全不知道绿鸦膏这个东西。他知道这个词,叫天外来物,绿鸦膏在这里是天外来物。
这里没有被污染,他决定在这里住下去,他要想办法进到城里,他要成为北方的人。
他的身体一边发抖一边充满干劲。冷得受不了,他就在郊外往返跑步暖身子。冬天有吃的,很多老爷会给乞丐施粥。他有时能喝两碗,因为他是女子,老爷们都是好心人。
他渡过了这个冬天,平安地。
找不到工。
找不到工。
雪化了,粥没了,他要饿死了。他熬过寒冬,即将死在初春。
活了十三年,他想,差不多了,可以死。
进不了城,进去了也没有住的地方,可以死。
他远离乞丐们的家,爬到没有人的地方,贴着墙根躺在地上睡觉。
他离大地最近,比全世间的人都近,仿佛听见大地在马蹄下的震颤。他饿得意识模糊,慢慢感觉不到饿,他准备睡一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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